亲情散文:忆表哥

昨夜又梦到了表哥,消瘦的面庞依旧挂着微笑。老家迷信的说法是梦中遇到了故去的亲人千万不要打招呼、搭话,而亲人向你微笑也是不祥之兆,但我还是主动向他嘘寒问暖——尽管潜意识中已经知道阴阳两隔的现实。

我和表哥年龄相差一轮,但农村里结婚尚早的他在刚过四十二岁去世之时,大一点的儿子早已考上大学,正是人生中拉车爬坡、进退维谷的年龄。肺癌如同一剂毒药般瞬间摧毁了一个完整的家庭,让年老的姨夫一夜白头,体衰的大姨终日以泪洗面,妻子不得不屈身餐馆洗盘子刷碗,以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开支。

从那年初春查出癌症到次年正月初五去世,这一年的时间里整个家庭始终笼罩在疾病与死亡的阴影中。求生的欲望让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与豁达,一次次的化疗与放疗、阴影面积缩小后的再次急速扩散,让他彻底丧失了抗争下去的信心。那一年的冬天尤为严寒,冷得让人几乎绝望。

在他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的思维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错觉。见到站在街边寒风中裹着厚实的军大衣并不时来回踱步的小贩,我就想起了他,因为表哥像他们一样卖过水果,中午回不了家时常常“咔嚓咔嚓”啃着苹果充饥;听到夹杂着地方口音、一套套的妙语连珠应答时,我还会想到他,因为表哥从小辍学,从走街窜巷、收酒瓶子开始起家,口齿自然伶俐,逢人说话办事也能分出个眉高眼低,处理关系游刀有余;看到癌症相关的字眼时,更是会想起他,甚至有了些精神强迫。

我年少时常去大姨家走亲戚,一住小则一来八天,多则一个暑假。那时的表哥年少顽劣,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,有一段时间迷恋上了耍牌,在邻村的玩伴中常常一玩就是一个通宵。大姨和姨夫虽然每天数落责骂,但表哥还是常常管不住自己的腿。有一次玩到凌晨才回家,但家里人开灯未睡,锅里还热着饭菜等他,表哥一时间深受感动,拿起菜刀手起刀落,切下一截小拇指明志戒赌。从此表哥便一心想着赚钱发家,不再触碰赌博,即便是逢年过节亲朋聚在一起闲玩扑克牌他也不再沾手。

表哥头脑活泛,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的浪潮在小县城里崛起,表哥先是在农闲时节走街串巷收酒瓶子练胆儿。第一天不敢吐喝,词儿卡在嗓子眼儿憋得脸红脖子粗,推着带竹篓子的自行车在街上窜了一整天一无所获。第二天便红着脸心惊肉跳地扯着嗓子颤抖着喊出了第一声吆喝…后来开始把家里应季的蔬菜水果带到县城的集市上买,尝到了一些甜头后又开始贩卖其它的粮油副食,这样日子就过得丰裕起来。但这种每天早出晚归、极不规律的生活节奏在改善家庭生活的同时也为健康埋下了隐患。

我记忆中曾跟他去村里卖过瓜子,表哥脚蹬人力三轮走在乡村道路上,我半依半躺地扎在货堆仰望蓝天白云,听着他抑扬顿挫自编的叫卖“五香白、五香白,兜里没有赶紧来!" 他亲和的笑容总能招来别人的附和和围拢。一年有四季,月月不重样,表哥的小买卖被他倒腾得红红火火。比如正月刚过,他会贩弄些小零食、糖葫芦、玩具手枪等吸引小孩子们的压岁钱; 春种前也会囤些化肥农具沿村兜售;到了夏天,他的车里就装满了瓜果李桃。至于秋冬季节,粮油米面兑换,杏核山货收购等又成了他的主业。没有门面招牌,没有营销策略,在表哥看来生意无大小,只要倒腾着每天有进项,家里的光景就不会差。

想起他的点滴,总是恍如隔日。表哥曾念叨着到了太原,要来我的新家看看,一起喝个酒,可他来太原的几次检查和治疗都行程保密,怕是给我添麻烦,抑或是不愿以病态见面罢。

在表哥生前,我回老家看望过他两次。第一次见面是他从北京化疗回来,状态与常人并无两样,话音虽略带沙哑但依旧健谈洪亮,谈话中间仍会穿插着爽朗的笑声。但第二次见面时,他挂着止痛的点滴已沉沉地睡去,身体羸弱地蜷缩在一起,呼吸艰难地带动着两肋蠕动。我想他或许并未入睡,只是癌细胞在疯狂地压抑着他睁开双眼的力量,哪怕是抬一下眼皮抑或是合一下嘴唇。他应该能感觉到我来过,甚至能听到我们的谈话。

收起打转的眼泪,站到苍凉的院落,我看到了停靠在院落一角布满土尘的三轮货车。在劲烈的西北风中,我的耳旁又回荡起表哥扯着嗓子的吆喝:"

“翠生生的香瓜,红丹丹的桃,用不着讨价用不着挑!"

“大米敖粥糯死个人,四棱的咸菜咯嘣嘣!”

表哥走了,带着遗憾与不舍。他成了原本热闹着的一家人的痛,但留在我记忆中依旧是快乐和美好的,只是我不愿再提及,因为这种落差冲击带来的痛楚会让我不堪而陷入一个个梦魇。斯人己去,生者不息,人生既有悲欢离合,就会催生出我们面对生死所淡然的心境,珍惜身边人,坦然身边事,敬重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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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